— 阿云 —

【白湾】白鹤予鹿.中

 前篇 


晓梅只有一周的寒假,到了家就开始朝王耀哭诉自己连春节都没法过。

嘉龙看戏,开了袋瓜子磕得快活,咔擦咔擦把她烦得不行。

王耀举高刚洗了菜沾了水的双手任她抱着。他不高,人瘦,围着一条嫩粉色的干净围裙,眉眼柔,半苦半怜惜地笑起来,不像哥哥,像慈母。

晓梅吃着王耀提前烧的一桌年夜饭,正儿八经的中餐吃得泪都要落下来,感慨不愧是长兄如母。

 

南京的桂花芋头最好吃,甜而不腻,秦淮河边惊鸿一睹再难忘的美人,王嘉龙一旁闻着都觉着唇齿留香。

汤水沾在晓梅唇上,亮晶晶的,也顾不上唇脂。她捧着一碗,半躺在沙发上看CCTV6。

《自梳》。

 

“为什么想念你,

 

我不断地寻寻觅觅。”

 

我知道从此将各分东西,

 

你的爱将永远在心里。”

 

玉玲自去往美国的船上纵身一跃。纵使跳进乱世里,可爱人尚且在岸上。

 

晓梅下了飞机就给娜塔莎打过电话。手机关机,她不好意思再打过去。现在忽然很想很想打给她。说不上的原因。

那边有些嘈杂,她听见了关门声,娜塔莎半沙半冷的嗓音传过来。

“林?”

“你在做什么?”晓梅调低了电视音量。

“不太安生的聚会。谢谢您的电话。”娜塔莎打开音乐盒,芭蕾舞女小人不停地转着圈儿,让《天鹅湖》掩盖外边的争吵声,“莫斯科在下雪。”

晓梅愣了愣,不知道说什么:“南京不下雪。或许春节会下吧,我是看不到了。”

“这里的雪厚得能埋尸体,蛆都翻不出来。”

“看着是冰美人,说话是西伯利亚劳改犯。”晓梅和娜塔莎交往后,冬妮娅曾这么对她形容过妹妹,当时似笑非笑挑眉,之后又亲昵地与晓梅说杂事,无外乎甜点和化妆品。

 

 

 

王嘉龙在写信。

很不寻常。网瘾少年高中毕业后就再没被哥哥敲打过了。

晓梅看他,他看晓梅。然后把信纸收起来,双手一摊,坦白从宽。

“我找了个对象。男的,澳门人,舍友。”

晓梅手里的碗砸到地上,震得楼下大娘敲天花板。

“哥哥知道么?”她蹲下身,握着一块抹布往地上擦,星点的黄色小花落进木地板缝间,可怜,可怜花又可怜她那一碗糖芋苗。

王嘉龙也蹲下来,抽了两张餐巾纸在地上胡乱抹着:“肯定不知道啊。”

“我想不到该怎么和他说。”半大男孩垂头,碎发盖不住浓眉深目,其实是看得出来与她很不相像的。

晓梅盯着地板上自己的影子发愣,指尖都在颤。她说,那我也不说,谁知道我能瞒多久。

于是瞒了七年。

 

那个夜里她给了弟弟人生第一支烟,单支卖的爆珠。她那会没瘾,身上没整盒的。

王嘉龙恨透那股子烟烟酒酒的味儿,和恨他亲爹一样恨。

晓梅提议,人生第一次出柜,纪念一下吧。

烟尾巴烧得焦黑,嘉龙试着含了口烟,咳得肺都恨不得直接瘫痪,手腕一转就掐灭了烟。

“我再也不碰这玩意了。”

晓梅耸肩,撑起略松的毛衣:“我也不会抽了。”

于是染上了长达七年还未戒下的烟瘾。

 

 

 

再回圣彼得堡时正巧碰上前一天大雪,公交车自机场到学校,停停滑滑,搞得晓梅胃里翻腔倒海。

下了车直往宿舍跑,王耀给她装了满满一箱子吃的,精打细算,保她通得过海关。

娜塔莎就忽而出现在她的宿舍。金发姑娘直截了当问她要不要和她去约会。

晓梅还捧着一盒芝麻糖,手上捻着一块拆了包装的糖,吃也不是,不吃也不是。她怔怔点了头,娜塔莎满意了,拉过她的手腕,拈过那颗糖来吃,左脸颊鼓起一块,如雕塑面上未除的多余石膏。

“哥哥说,喜欢您,不,你的话就要把你约出来。中国人等得起日久生情,也熬不过惊鸿一瞥。”

晓梅恨没拿耳机出来,如何装作听不见啊。

“怎么会呀,我自己都不知道。”不知道你喜欢我。

娜塔莎撇了撇唇:“一个和他搞暧昧的中国男人,穿上衣服转头回国,杳无音讯。”

“所以,还是早点把你抓起来比较安全吧。”

 

很久很久之后,久到她们拍了婚纱照,累得摊在一块的婚礼前夕,晓梅才得知社会险恶,

她的一见钟情,是别人的深谋远虑,窥视已久,只待机遇。

不辣金撕鸡家和王家的交情可以追溯到建国前。

她哥哥是个勾了人家哥哥魂儿而十几年不自知的死直男。

 

娜塔莎带她去吃甜食。晓梅搞不明白女友为什么那么爱甜,也不懂自己怎得就嗜甜如命。巧克力慕斯撒枫糖浆,甜得发腻发酸发爱情。

满了二十岁的姑娘还被人带回了宿舍,乖乖坐在床沿,对着手指不知所措地望着比她高半个头有余的姑娘们进进出出。

太不真实了。像黑心商家奶茶上薄薄一层奶盖,搅两下就显出廉价的原型。可这会醒过来也是好的,足够了。足够一个创作者的浮想联翩。

她永远拒绝不了所爱之人的提议。没反驳过妈妈,于是从台湾去了南京。心纠得死紧,偏生点了头才能放下来。

 

她们做过最疯狂的事,大概是凑了凑奖学金,买了两张去摩尔曼斯克的火车票,背着两个登山包,住在青年旅馆。外头若是亮的,就在城市间走走停停;若天暗下来,就带一瓶柑橘汁和点心,到城市边缘去,看极光或星星。

彼时她们都抱着一腔孤勇,艺术与模糊的爱占据生命的大半。明日去白俄罗斯看钟楼,后日站上台北101,好像什么都不是深思熟路的,艺术家得跟着心走。

 

 

 

晓梅追到电影院门外去,金发女郎坐在车驾驶座上,翘着腿,扶着开了一半的窗。

“娜塔莉亚。”晓梅半哭半笑,干脆望天。

要走的是你,来找我的还是你。

“上不上车?我带你去约会。”娜塔莎笑了,眼懒懒地合在一块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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