— 阿云 —

【东方之雪】迷失的恋人

【11:00】

上一棒@日啖荔枝三千颗 

下一棒@阑钦. 


林晓梅在莫斯科的第六年,受邀参加她的资助人的葬礼。

垂死之际,伊利亚•布拉金斯基失去了他最后的容身之所,在他的众乡庄园林地易主后,那所位于城市边缘的、由他父母代付一份首付的三手公寓,也不属于当年二十出头的伊廖沙了。

于是葬礼只好从莫斯村郊外的墓地开始。

托里斯开了他外祖父的车同她一起去。后座堆着一辆破了轮子的自行车,看不出牌子颜色,铁锈生得发红发黄。她怕极四轮子的车在几块黑铁皮包裹下的车架子也是这副鬼模样,哗啦哗啦前前后后翻看城市交通规划手册,算着车哪里熄了火后,他们好往哪里去奔丧。

索性是她多事生非,车只是停了五六次火。太阳隔着乌云,审视人间的那一刻,她从沉思间惊醒,路边也除了白桦,已没有人家生机。

远远就望见四月的荒草地里十来个身影,她叹息,六年前被请进布拉金斯基的宅子,侍弄花草的女仆也比如今为他送葬的人多。托里斯与她一同叹息:“先生,不,布拉金斯某同志,也是可怜人。杀人放火金腰带,修桥铺路无尸骸。“

一月前他们几个受助学生去看伊利亚,他神情不像寡头的清明狠辣,坚持让他们称他“同志”。

托里斯停下他的小黑车,抽出他的破黑伞,伞骨断了一根,塌下一个角:“过会怕是要下雨。”

晓梅低头,被身上七成新的红披肩吓着。地摊上垫在鞋子下的旧衫,被她带回去缝缝补补,算是她几年来第一件新衣,春秋盖在衬衫上,入冬当作毯子,居然该习惯了,忘记今朝去的不是喜宴。

未走到坟边,雨已经开始下,细、疏、浅薄、深沉。她持伞,浅灰,失手翻在其上的颜料还未洗净,只是从朱红削成了粉红,染了半个伞底。

除却初时受助与这一个月以来频频看望,她好像也没见过几次资助人,逢年过节去各个庄园转来转去好拜访他,最后总有人来说他不在莫斯科,丢下几盒自制点心,终于离开。

向日葵簇拥下的黑白照片上的人不像他走那么瘦,眼睛更美,像燎原的火,不多见。她记得伊利业是65年生人,有两个孩子,这时已是单身。伊万低头凝视棺材,刚来的爱德华差点把他认错伊利亚。她不动声色地环视,没有一个丰满美艳的富家小姐的人物,冬尼娅还未到。

却有一个身形体态堪比芭蕾舞者的高瘦姑娘,离他们围着棺材的十几个人十来步远。她比冬妮娅更像布拉基斯基,面中镌刻古希腊雕像的高挺鼻梁,眉眼锋利如鹰,只是更有书卷气。或说,惨淡愁云永远在她身侧徘徊,皮相与骨子里都刻进了一出悲剧。

“她是谁?”她悄声,场上除她,也只余那一个始娘

托里斯在暑假里为何利亚“打过工”,比她知道的多:“先生的女儿,娜塔莉娅,只是没上户口。”

她点头,清楚是私生女。东欧美人一身黑色,白金长发间别着一只墨色蝴蝶结。她也可怜,大约从所剩无几的家产中是无法分出些什么的。

莫斯科的天空悄然流泪,忽然间嚎啕大哭。林晓梅觉着,它应该是把伊利亚忍了一辈子的泪哭尽了。

 

毕业了。

托里斯坦外祖母妹妹的出租房介绍给晓梅,她已经无力支付那些干净清爽的公寓的房租了。

“老鼠、破屋顶、老化的电路和惹人烦的房东,你都能接受?”托里斯甩着瘦长的手脚向前走,向深港之中的大宅院行去,熟门熟路地踢开碎酒瓶。

晓梅捂紧她的红披肩,今年的夏尤其凉。她躲开碎玻璃和散着恶臭的黄白色液体:“我甚至愿意去西伯利亚参军,吃住不愁。”

托里斯笑:“你会和一个姑娘一起住,跳芭蕾的。”

“那成好。”她下意识以为那不会是她相识的女孩,“我学学天鹅是怎么吃的饭,两粒虾米就饱。”

托里斯还想说什么,已经到院子门口了。

门口站着的,有一个肥胖的,翻眼望天和人讲话的老太,也有一个半陌生的人——娜塔莉娅,没有姓氏的娜塔莉娅。

她伫立在满是苔藓的台阶上,双手叠在小腹前提着袋子,美丽的紫色眼睛向对面荒凉的高墙望去,像一只沾湿了翅飞不起的天鹅。

晓梅摸到口袋里余下的两支烟,孝敬给她的房东老夫人。

她收下了,然后拧着她的手臂,慈祥地提醒:“别他妈想着在我的屋子里抽烟,亚细亚人。”

天鹅开口:“那可以喝酒吗?”

“不,正经姑娘不会喝酒。”

晓梅从老太身上闻的出药物与烈酒搏斗的气味,年轻,残忍,不正经的姑娘宛然一笑。

娜塔莎像初见她一样,问她姓名,问她是哪里来。

晓梅恍惚,又忽然明白,他们也不过,只有一场葬礼的交情罢了——况且,伊利亚于己而言是陌生人,于她而言,得是陌生人。

“林晓梅,中国台湾人。”

“娜塔莉亚。”她先晓梅一步开了门,高挑的身子,一下遮住矮而窄的门框。晓梅见她背影,衬衫随着她的背脊在闷热的夏里划出令人想入非非的线条。她想起玛戈皇后和赵飞燕,不自觉用眼睛抚摩那脖颈,那肩,那腰。忽而自白日淫宣的一场短暂春梦中清醒,面上绯红。

“您的姓氏呢?”

娜塔莎回头看她一眼,薄淡的双唇稍翘,说不清是似笑非笑的嘲讽,亦或是用笑意掩盖了一半苦涩。

“只有娜塔莉亚,您叫我娜塔莎吧。”

“您是莫斯科人?晓梅侧身扶着门框,嗅到屋里的潮湿腐朽。

”明斯克人。白俄罗斯的明斯克。“

布拉金斯基是莫斯科的”巨龙“。

屋里果然没余下什么。碎了柄的茶壶在晓梅搬箱子时撞上她的脚尖。

”诺,原来还有一位遗孤。“她笑,捡起壶,洗了一圈,灌上一满壶水管流出的生水,放在灶上,轻拧重压,试了几次都点不着火,却不知怎的来的煤气烟油味,小窗子、铁栏杆围成了毒气室。

娜塔莎掀开挂在门框上代替门帘的旧围裙,左手提着水壶,淡淡道:”大杂院里煤气停了,从茶馆里买了壶热茶。“

衬衫太白了,比她挽起衣袖露出的胳膊还要白,水蒸气和香汗足以将其浸到半透。

晓梅接过茶壶,问她喝茶是否加果酱。

”你带了那些东西?“她好像惊讶,仍是淡淡的。

晓梅应是,学着她那副上世纪末俄国政客的冷漠神情。箱子里几瓶柑橘果酱,是毕业时同学塞来的礼物。她自己不会买。

她们合上窗,拉紧帘子,换到卧室里喝茶。晓梅拉开她的红披肩,压在床铺上,坐下。灯晃悠悠地亮,索性不开,帘子也盖不严实,光疲惫地钻进来。茶杯搁在地上,冒着白烟。

“你是读什么的?”娜塔莎弯腰添茶。

“俄国文学。莫艺大读的。我在莫斯科读了六年书了。”晓梅说得像自嘲,疲于抬起的双眸预示着她的下半句话:依旧一事无成。

“我们是校友。”娜塔莎抬起笔直漂亮的舞者的腿,“我在莫艺大芭蕾舞系读了四年。”

“你现在在舞蹈团?”

“一周练习七天,早七晚七,换一个舞团背景板的位置。”

“您呢?”

“作家,兼职家,论文枪手,以万字计价的翻译。”

“您是没落的文学家。”

“我不懂文学。”林晓梅喝空的杯子因她失手滚落,像酒鬼的空酒瓶,带着自哀自怨,漫无目的地滚远。

“没有人懂文学,我的艺术家。”

晓梅觉得荒唐。她们像是醉酒后随口攀谈,像是在一场学术沙龙上谈笑风生。她明明只顾得上欣赏对方皮相的绝美。

她们在同一张床上入睡。只有一条褥子,晓梅拉着这头,娜塔莎拉着那头。

她褪尽衣衫毫不在意地展开躯体入眠,而在娜塔莎掀起褥子一角时背脊发凉,忽而缩成一团。莫斯科的夏夜虽闷热,也不会比热带季风气候的湿热更难以忍受。

然而娜塔莎带给她的凉并非温度,并非暖与凉的冲突,而是东欧美人带着满身冰霜将来烟花人家时的高处不胜寒。

她悄声无息地,以裸露的手臂贴近娜塔莎,以求解暑,以求软香温玉。

 

变故出在初夏。俄罗斯的春短得像糖,不经意间融化殆尽,唇齿还浸泡在甜香里。

晓梅站在淋浴器下,才往头发上揉满了皂角的白泡沫,水就忽然止住了。她冷得发颤。水流出来,却是冰冷的,她惊呼一声,踮着脚贴着水泥墙不敢乱动。本是心一恨想就冷水冲下头上泡沫就算,门却开了,娜塔莎进来,她抬头,泡沫流进眼里,忙湿了手去擦。

娜塔莎极自然地走进她,似是不见她赤身裸体。晓梅垂下手,顺势闭眼,以为必定要发生什么了。头顶上一阵水管敲击声,抬眼,果然是她胡思乱想,娜塔莎不过好心帮她修理淋浴器。

她侧身,背贴墙,小腿肚贴着浴缸,冷得快站不住,是雪里迷路的鹦鹉。手不知放在何处,抚上胸脯,热得能温酒。

洒在脚背上的水花带着温热。

“过来。”水声淹没娜塔莎的声色的沙哑,传进她耳中时已暧昧不明,“脸上都是白沫子,我帮你冲了。”

她乖乖往娜塔莎靠去,原本将近停止的呼吸开始急促絮乱,在浴室颤动的光影中挪着步子——浴缸太窄,明明也没一步能让她走。

娜塔莎握着莲蓬头,斜着洗下她额角的泡沫,她觉得冲下的泡沫水如同色情的手,划过胸部,又流向腿心。

“头发也帮你冲了?”娜塔莎勾起她粘在一块的一缕发梢。

“不要。”她觉得有必要买浴帘了,她快被对方的目光射穿双膝,站不住脚。

娜塔莎当作未闻。

她被按着肩膀坐下,抱着腿坐在浴缸里,低垂着头不敢动作。

娜塔莎伸手按着她的耳朵,水顺着耳畔冲下。她抬手要自己捂住,只摸到另一人的腕骨。尖锐的骨被薄薄一层皮肉,裹成柔软的线条,指尖触及清冷。

她不动了,自暴自弃地等待结束。

她一向嫌弃廉价洗发水玫瑰香精味浓郁到刺鼻,又痴迷发丝间久散不去的花香。即使假得彻底,闭眼也可以是真的。

连娜塔莎的手上都有这个味道了,连娜塔莎的手都捧起了她虚构的玫瑰花园。

请给我一个玫瑰色的吻,我又不畏荆棘,她这么想。真的侧头望向娜塔莎时,却连唇也张不开。

“麻烦你了。”空气都是甜腻轻盈的,她却只能挤出干涩的单词。

她猜自己的眼角泛红,因为妄想天鹅垂青而羞愧,因为妄想永远是妄想而不甘。没关系,只是同性室友好心帮她冲头发,自己搓掉眼里沫子时下手重了。

说她皮相好的人不少,瞳孔大而清亮,细细的眉,纤纤的鼻梁,少女的无虑与单纯忘记从那双琥珀色的眼中离开。内心是撕裂一般的痛、不断膨胀的欲望,面上还那么白净。

她阖眼。

"你睡着了?“

睁眼时右眼痒得厉害,像是蜂鸟的翅在眼前扇着。

她以为自己痛苦时的清醒是不幸中的万幸,其实连清明都做不到,未察觉娜塔莎的睫毛都快与她的交织。烟花盛开,霎那星辰。过于短暂,那一刻因此不因烈日而化,不因寒风而枯。

“凑这么近做什么?”

“想看看你眼睛里有没有进东西。”

晓梅往后退,扯了台上的干毛巾,扶着浴缸沿站直身子:“那应该没有?”

“是没有。我只看见了我自己。”她开始解衬衫扣子,“我想洗澡了。”

晓梅只套了拿进浴室的吊带和内裤,下身发凉,开门关门,落荒而逃。

卧室太空寂,从头到尾只有她一人;太狭隘,小床要挤下两个人。她侧躺,泪珠一整颗落下,顺着眼尾留到褥子上,是会出声的。像是垂泪者喊不出的呻吟。腹诽,她又不是布拉金斯基,活得痛苦。

 

夏天开始。

娜塔莎很忙,舞鞋磨坏了好多只。晓梅很多次看她在床前练舞,雪白脚踝,艳骨颓唐。

那晚回来时,她夹着一瓶酒,带着一束玫瑰,总会有观众向天鹅示爱。牛奶瓶灌满清水,插进好几支玫瑰,被过多的鲜艳挤得像是即将破碎。伏特加满了两个杯子。

”表演季结束了。“娜塔莎敲敲杯子,深夜之中生出挑逗暗示,”我明天不用去舞团。”

晓梅愣了半晌,她还在擦头发,水珠沾湿白色吊带裙,发黄的白色干毛巾挡在眼前,像是新娘戴上祖母的旧头纱。

她闭眼,一小口一小口地啜着,听话地喝下小半杯。

身子发烫,仿佛热带的夏。

“烈酒会上瘾。”娜塔莎说。晓梅记得她那时的表情,像是深陷梦中,或一种深陷的幻觉。⑴

她是对的,晓梅不记得自己最终喝了多少。

“如果我富有,我一定用最烈的酒,最艳的玫瑰来爱你。”晓梅在哭,也可能在笑。唇角挤出的笑窝,盛上一两滴咸涩的、眼角落下的晶莹珠子。

可惜她依附在一个贫穷而瘦弱的皮囊上,灵魂干涸,成为昨日报纸上被咖啡、油渍、茶米油盐酱醋茶撕碎的诗句。悲哀至此,仿佛只是书信间炙热的、阅读便嘴唇发烫的文字,空会燃烧,永远无法亲吻。⑵

“娜塔莎。娜塔莎。我的娜塔莎,我的天鹅。”

娜塔莎不说话,她给她们添酒,手早就不稳,酒液落到玫瑰花瓣上,仿佛那是伏特加养出的玫瑰,怪不得满身荆棘。

“您像所有的俄罗斯人一样,喝酒从来不说话,沉默地看着你的同伴步入宿醉之苦。”林晓梅其实很难醉到神志不清,明白自己在借酒发牢骚,复杂又矫情的长句多么可笑。她多惨,思想既要沉浸于痛苦,又不能麻木。

“我是白俄罗斯人。我们都是异乡客,晓梅。”

“如果我贫穷到赤身裸体,毫无羞愧,此时就可以吻你,不必调情。”娜塔莎轻轻地、轻轻地叹气。然后决然地低头,沾上烈酒的两只唇靠在一起,缠绵悱恻,像一场翻云覆雨。

那晚她们整夜醒着,天空浅俗而大海深远,而她们相爱。⑶

她们可能做了,用手指或唇齿,也或许只是无止尽的挑逗,晓梅醒时腿间粘腻,日光还未透过窗子。她枕在娜塔莎的腰腹上,蜷着身子,在她的大腿上一边又一边写”我愛妳“。

 

住得越久,就越发现出租房破得不可思议。邻居夫妇整夜整夜地吵架,酒气能飘到她们的屋子里来,开窗散上一天一夜还是一股恶臭。

表演淡季,娜塔莎给孩子上舞蹈课增添收入,也要去芭蕾舞团练习,回来时已是天昏地暗,话愈来愈少。依旧爱冷着脸,两道细眉永远拧在一起,紫色眼睛流露出的忧郁似要把自己溺死。

晓梅投去的文章不知道什么时候等得来回复。她什么都写,用那台时不时死机的笔记本,胡乱投出去,偶尔得了稿费,就舒下半口气。

她也想去做华人小孩的俄语老师,或者汉语家教,可惜莫斯科总没有那么多故乡人。

她笑得少了。大多时间都是脑袋发涨地敲电脑,咖啡、酒和烟,一切刺激灵感的东西都不需要了,生活在逼着她压迫自己。

晓梅猜,或许她们永远不是在暮里谈茶米油盐的恋人,这是她来得太迟的少年冲动,延续不成所谓白头偕老,朝朝暮暮。

她的眼前只有寒凉漫长的冬天、悲剧,而娜塔莎还有芭蕾舞,还有未熄灭的热情。

和娜塔莎开始恋爱后,她写的故事或许真的因此变了。从最无望的、轰轰烈烈的爱到最朴实长久的爱。

就是俗啊。就想看他们一世长情。生活已经那么苦了,把糖挑出来献给艺术又有什么。

编辑说她有些矫揉造作了,年轻人的通病。她觉得自己早已不再年轻,但还不知道长远的爱情是什么。混账的少年心气,她的心里身体里都是爱,爱浑身满心乱窜,给谁都不重要。⑷

娜塔莎依旧和她接吻,在不那么疲惫的夜里要求做爱,她不知道芭蕾舞者是怎么想的,即使同床共枕,抱着她们无论冬夏,唯一的那条褥子。

她们之间的关系已经不知不觉地变了。晓梅始终会对她有感情,但夏天已经过去。⑸

 

一月七日,圣诞节。娜塔莎截了一支雪松木枝,晓梅剪下红绿白的毛线缠上去,插在牛奶瓶里。

她们没有一个能和家人一起过节。煮了一盘肉饺子,粘奶油,拆一瓶娜塔莎收到的伏特加,过节了。

”过生日的时候,去买蛋糕吧。“娜塔莎舔掉唇角奶油,”你生日在什么时候?“

”已经过了。“晓梅往酒里加了一点奶油,又甜又烈,舌尖快要麻木,她独立后就没给自己过过生日。那是孩子的特权。

”总归有下次。“

晓梅摇头,不应她了。

她一向是心冷的人。母亲带着她离婚去了台北,她就再没和父亲说过话。母亲走后,从海峡另一边来的抚养费也自己退了回去。最后的亲人是兄弟,也好久没有联系。她所有的爱最终都会消磨殆尽。

她连酒都喝不下,连酒都喝不下。

有人给她打电话。娜塔莎微醺,伏在桌上,她以为女友熟睡了,起身,靠着桌子,就当着她的面接听。是催她离境的。学生护照要过期了,她零零碎碎的工作也换不来新的工作护照。

“我应该很快就要回去了。”她敷衍几句,太阳穴不住地跳。朝娜塔莎望了一眼,女孩靠着白嫩嫩的手臂转头,她只能见她金色长发无声荡着。

她坐回去,和娜塔莎一样趴着,轻声呢喃,不指望对方发觉:“我好久没回去了欸。”

“有点想家。”

“俄式饺子好难吃。我想吃香菇猪肉馅的饺子。”

“春节的莫斯科都是苍白的。台北整条街都挂红灯笼。”

“这里好冷。冬天怎么可以这么冷。”

娜塔莎好像还是醉着的,撑起身子,前额金发乱得狼狈,颊上被发丝印出几道粉红,像揉碎的草莓在白纸上慢慢淌出的汁。眼中紫色淹没在睫毛下的夜雾之中。唇齿缠绵,字句不清。

“我们一起过除夕。一定要。”

晓梅只听见这一句,漫不经心地应是,收起酒杯和滚到地上的伏特加。她希望娜塔莎还能自己倒回床上,即使只有两三步,她也抱不动高她一个头的白俄罗斯少女。少女,是的,毕竟爱得那么热切,那么年轻。

不像她。

 

晓梅收拾了行李。她的东西太少了,少得像一个途径莫斯科的旅客。并未装满的包被藏在床底下,娜塔莎似乎没有发觉。她放了心,最希望舍去告别。

迫于护照问题,她买了春节前的火车票。车票夹在《安娜》的书缝间,夹得那么深,她有那么一刻期待她再也取不出车票,以此滞留在昨天。

她踌躇了蛮久,没有几天留给她和娜塔莎了,告别大戏演不完了,还不如她一个人轻飘飘飞走。舞者还是白雪与灯光相映下翩飞的天鹅,雀鸟迁徙还是流浪者的归宿。

那晚娜塔莎是在她叠起那条红披肩时出现在门旁的。红披肩先前被她无意撒上了一杯水,晾干后就发了白,粉得如卸去朱红的樱唇。就是叫它红围巾,本初是殷红,至死也是红。

“天还不暖。”娜塔莎在抽烟,极细的白色烟支被她捻在指尖,轻吐慢吹,烟雾早早在唇畔灭亡,“别把披肩收起来。”

“下周去看舞,披着这个,好么?”她板着脸,其实好久了,她的笑愈加少了,排练时上扬的嘴角,到家只能疲惫地垂着。虚伪的欢乐都用尽了,真实的悲哀便只能向情人全盘端出,“我能一眼望见你。”

她恍惚,不记得有那场舞:“什么时候?”

娜塔莎向她投去幽幽一眼,仿佛初识,仿佛又是陌生人:“我昨晚和你说了整夜。”

强笑,她不知所措:“我又找不到你,跳舞的人那么多,妆总是那么浓。只有你找我,我都不知道你在台上多久,你又要发愁。”

“这样正好,你找不到我,我找不到你。你跳你的,我看我的。”她说,还是收她的披巾,以沉默来结束她以为只有自己能明白的话中话。

我要欠你一个好聚好散,她想,再还你一个,迷失恋人的自觉离开。

娜塔莎说话还是那么冷,每个词从她口中脱出都凝上一层冰:“我演安娜·卡列尼娜。我的第一个主角。”

晓梅把披肩扔在床上,它又散开来。她有些记忆了,昨天纠结一整晚是否要不告而别,枕边人难得说了那么多话,她一句也未好好听着。她只是笑着,点头,像猫儿那样呜咽着说好,懂了,我会。她天生擅长掩饰冷漠,众人说她可爱热情。

”抱歉。“

”周六。“娜塔莎展开披肩,披到晓梅身上,面颊靠她好近,”一定要这么披着,我要找到你。“

她说好。很认真的模样,琥珀色的眼里都有两片紫色剪影。

她买了周六的车票。思来想去,不换票,也要去看演出。看一半就好,那么多人,那么多红衣服,娜塔莎不会在台上找到她。

 

娜塔莎中午就要去剧院,还是托里斯开着那辆旧得吓人的车子来送她们。他顺路,要去和城市另一边的男友约会。

晓梅好久不见他,问问近况,人家的婚礼都提上日程。

”我和菲利克斯不能登记结婚,至少婚礼不能少。“他笑,问晓梅有无恋爱打算,好几个同学都记着她,可爱的东方姑娘谁都喜欢。

晓梅不敢看娜塔莎,也不敢让她看见自己,一月里抬手朝自己扇着风。其实邻居和房东都不知道,她们的约会总是在狭小的屋里。

”我们在一起了。“出奇平静。

到了剧院,托里斯心急说约会快要迟到,匆匆离开。娜塔莎进后台去了,她被推出去,可怜兮兮推开一点门,娜塔莎被拉到她看不见的地方去了。她把门合上,面无波澜。

观众席也不能进,她就出去晃荡。找一家咖啡店坐下,店员是很温柔的大男孩,可能还在念书。她莫名想,娜塔莎以后的恋人会是怎样的,面前店员这样软乎乎的,还是和她一样的芭蕾舞者。

她只要了热水,举着写满精致甜点和漂亮价格的菜单,装模做样地看。

什么她是为了她好,狗屁。她就是自私自利又可怜到没有抉择机会的混蛋。

晃街晃到六点,她咬下最后一块路边摊买的烤饺子,面肉油混杂的腻糊在嘴里,往回走,去剧院。左口袋放着娜塔莎给的舞剧门票,右口袋放着晚上十点的火车票,听话地戴了红披肩。

她坐得很偏了,幕布拉开来,她看见最中央的身影,身上的每个弧度都轻盈又柔软。她实在分不清楚除她以外的其他角色,放弃回忆原著。

她看不见舞者的脸,想,今天的娜塔莎应该是美极了的,可惜看不见。

她觉得自己盯了那个跳跃的影子好久好久,趁她下台,看表,过了一个小时,准备走了。

天鹅身姿是一个近乎梦幻的故事。

 

车站挤了好多人。她第一次在莫斯科看到那么多故国的男女老少。谁都要回家过年。莫斯科没有眼泪,莫斯科不是准许他们肆意哭和笑的家。

买了软卧。她善待自己一次。好久不盖带被套的被子,她从厚重的被里伸出发着汗的双臂,又拿红披肩盖住,开始做梦。

娜塔莎可能会哭,很快就会开始恨她。她不知道恋人,不,她没有资格这么叫了,娜塔莉亚会如何咒骂她。

她在出租房的橱柜里放了一块蛋糕和玫瑰。不知道什么酒好,她记得娜塔莎是容易醉的,她又不再回去,于是买了格瓦斯。

她最希望娜塔莎好好活着,不要像她,迷失于茫茫世间。

霎那觉得自己旧情未了,或许从未消磨,只是自己不敢承认罢了。她怎么能爱她,要她们怎么活,流浪者快成了非法滞留的外来人员。

 

她回国找了一家翻译所就职,经济状况终于正常。出差北京时还是给王耀发了消息,很多年不见,记忆里少年的哥哥开始步入中年。她开始和家人说些话。好像一切都在走上正轨。

她忍不住查莫斯科各个剧院的表演名单,希望能看见娜塔莎。那年三月份起,就不再看见她了。她安慰自己,或许是娜塔莎回明斯克了,她说的,她们都是异乡人,游子是要回家的。

直到和托里斯电话叙旧,她以为他要先怪自己怎么不去参加她的婚礼,他却先说:”你知道娜塔莉亚的近况么?“

她隔着千山万水,沉默地摇头,恍然出声:”再没有知道过。“

”她最像她父亲。“托里斯不知是喜是悲地感叹,晓梅听不明白。

”她在和伊万做伊利亚的老本行。我离那群人太远了,不知道他们是怎么开始合作的。“

”她可能在找你。“

 

 迪伦·托马斯在一个纽约的晚上喝下十八杯Wisgi暴毙,终年三十九岁。

林晓梅在台北的黄昏里效仿他,尝试多少瓶Водка能让她的二十四岁死去。

 无果。未有醉意,上级来了电话,要她出差,去莫斯科。

她嗤笑,命运不放过她,她活该一辈子活在愧疚里。

她离开莫斯科好久。同样的二月,隔了两年。台湾的冬季会模糊在冷空气和热浪的交织中,鲜见雪。北国不同,冷得露骨。

客户是”大佬“,请她去郊外庄园,前院雪茫茫一片,枯黑的树,墨色的松。她发觉好像是伊利亚曾经的庄园之一。

司机不知什么时候离开了,似乎除她以外,空无一人。

她捏了一小撮雪,以为指尖松软的雪粒已被压实,低头,红透的指上沾着一层凉薄的雪水,莹亮亮的。

娜塔莎忽然出现从罗马柱后走出,眼尾和殷红披肩上都粘着雪粒子,融化在望向她的炽热目光中,化作一滩春水。笑得那么甜,仿佛当年在明斯克抱着父亲送的一盒雪糕的女孩。

肩颈依旧优美如天鹅。淡色的唇刷上血红,不是芭蕾舞者的柔软清媚,是描摹肆意冷漠。红色与她白到病态的肤相分隔,像是在潮湿的之上用朱红描花,总是模糊不清。

晓梅呆着,疑心不是她。

娜塔莎走近她,苍白的手推着她的肩,把她推进雪地里。像七岁时推倒说她爸爸是混球的小孩,她记得自己那时踩上了她的心脏。

“不声不响离开的是你,自愿回来的还是你。”她冷笑,

晓梅浑身颤着,从脚尖到埋在雪中一半的头颅,像从北冰洋里捞出的鱼,在水手的短刀下挣扎。像两年前很多个夜一样,合眼,等待死期。

有人抱起她,她落进一个柔软的怀里,脚麻,跑也跑不了,虚浮地靠着娜塔莎的胸脯。

“为什么连你也要离开?”她问,两三缕金发落在怀中人肩上,被她撩开,“你说呀,你说呀。”

晓梅沉默不语,面颊也是湿的,不同于雪水,灼热。

“原谅我。”她像唱咏叹调一样感叹,“我是你迷失的恋人。”

 

风雪穿过东欧破旧的杂院,穿过台北微寐的窄巷。幽暗的玫瑰和年轻的宿醉之梦里,将吹进一个乍暖还寒的春天。关于远方,关于爱情。⑹

 

 

 

 

我几个月前就在写这篇文的大纲,很快发现我只是在将晓梅的感情复杂化,情节依旧单薄。所以决定着力在晓梅视角的主观感受。

然而我高估了我的表达能力,以至于疯狂翻快忘光的书,翻一言app。

 

我还记得的一些引用和灵感来源:

 

⑴“火光捕捉着你的脸

我清楚地记得你的表情

像是身陷梦中,或一种深沉的幻觉”

——舒丹丹《炉火和雪花》

 

⑵“ 如果可以拥抱你就好了,但是我只是一段文字。 ”——Timofey Radya

 

⑶“我们整夜无眠,天堂浅俗而大海深远,你爱我。”——伊丽莎白·毕肖普《失眠》

 

⑷“那个混账的年龄,你的心里身体里都是爱,爱浑身满心乱窜,给谁都不重要。”——严歌苓《芳华》

 

⑸“他们间的关系已经不知不觉地变了。她始终会对他有感情,但夏天已经过去。”——詹姆斯·索特《光年》

 

⑹“穿过村落,穿过微寐的窄巷,

夜风温温地、从容地飘落篱间,

幽暗的花园和年轻的梦里

将吹进一个春天。”

——赫尔曼·黑塞《黄昏》

 

晓梅大概是外热内冷的人,没有人让她感觉是爱她的,她也不会爱别人。最初喜欢娜塔莎未免是艺术家对美的欣赏。

她对生活和贫穷厌倦了,觉得爱死于茶米油盐的烟火里。说是她胆小儒弱,不如说她自我否定惯了:我不会爱人,我不配爱人。

 

娜塔莎是私生女,对她仅有的爱维护到偏执。我感觉她最后蛮可怕的。​​​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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