— 阿云 —

我的生日在今天。

我妈说是明天，因为大年初七日子好。

我耸肩，说，很迷信欸。她心情不好，打了我一巴掌，耳鸣持续许久，我错觉将终身耳聋，伸手去摸。天冷，手冻得通红，比血还像血。那是去年生日。

今年我想在今天过生日，就今天。

我叫了A，是我挚友。她好像和我住得很近，随叫随到。

我骑自行车，她坐后座。她好轻，我没费多大劲，像带了一只纸折小人。

“去哪？”她问，卷发在午后的风里荡着，口袋里放一支子弹头的正红色口红，学上世纪香港美人的风情。我也想卷头发，我的学校不许。明明我和A是同龄，她过得比我快乐。

我说，去买蛋糕。

其实我爸妈订了蛋糕，昨晚告诉我，是三人份的奶油蛋糕。我讨厌奶油，但我弟喜欢。

从幼儿园结业联欢开始。我妈忙着照顾我弟，让我爸带我去。

老师说，女孩子一定要穿裙子去，否则不是女孩。我第一次穿公主裙，因为太难洗，也不够“日常”。

我妈千叮咛万嘱咐我不许弄脏那条奶油白的蛋糕裙。我拉着不及肩的短发，很重很重地点头。

父母忙，我的一切都简单，太像假小子，可我也想做公主。

那时太小，不明白水晶鞋只会给一个灰姑娘，一个相貌绝对能征服王子的女孩。

同学把奶油往我脸上摸，我艰难睁开眼睛，睫毛上都粘着白。没说什么，他们很开心。

他们变本加厉，把蛋糕扔在我裙子上。我去找我爸，我爸喝醉了，正高谈阔论，甩开我的手。

我捂着嘴抽泣，打着哭嗝，老师说矫情，其他家长说娇气。

回家，妈开始骂我，爸躺在沙发上不动。

奶油等同于易脏和甜腻。

我每次躲在卫生间里咬着牙哭时，都会觉得嘴里有股甜到发苦的劣质奶油味。

童年是一个从未被遵守的诺言，像P图过度是苍白奶油，实物永远软烂甜腻。

A问，抹茶慕斯对不对。

我说是。

A真好，她比我爸妈清楚我。

仔细想，不是爸妈不爱我，只是他们更爱我弟。

血液那时冷到凝固，搭在车头扶手上的食指发僵。

我弟幸运，长得比我可爱，比我讨人喜欢。爸妈在生下他不久就双双升职加薪。他没有一个人连泡一周方便面当三餐，和同学打闹破了皮也有幼儿园老师发现，帮他处理伤口。

我为什么不是后生下来的那个？

A抱住我，说她请我，我是寿星。

我吸了下鼻子：“我还想喝奶茶，正常糖。”

我妈说女孩子要瘦，我一月买不着一杯，被她看见还要叮嘱少少少少糖。

青春期最讨厌，动不动就哭。我要学会在心里哭，在心里死。

街上人不多，算清冷。二线小城，市里整个春节都不热闹，每个人都窝在家里，像躲在茧里，等一个湿气过重的春天。

一家咖啡馆开着，店员刷着短视频，心不在焉，居然少给了一副杯盘餐具。

焦糖奶茶，去冰正常糖。抹茶慕斯，两人份。

A制止我，说她不要。她被曾祖母点名念叨着，晚上要走亲戚吃饭，吃不了下午茶。

被宠爱的孩子的烦恼呀。我就不一样，吃年饭时，有祖辈问我是不是走错了地。我说我是我爸孩子，他惊，反问我爸不是就我弟一个孩子么。

我那时好委屈，莫名其妙。我的那点小骄傲小窃喜立马被打碎，成绩再好的女孩也是透明人。

连一点点的骄傲也不留给我。在最虚荣的年纪，幻想自己并非一无所有都不可以。

我和A开始谈压岁钱。我的那点钱照例被我妈收走。她问我是不是私藏了，因为比我弟少了两千，仔细一想，是人家没给。

“奖学金呢？”A问。

我摇头。一个班一个的优秀学生，奖金一千。我领成绩报告单那天拿的钱，回家倒了杯水，书包已经被打开，钱已在我爸手上。

他们不缺我那点钱，就是觉得，我用不了，我不会用。

抹茶蛋糕不怎么甜，好吃。奶茶好甜，好喝。

A问，我还想要什么。

“你再陪我一会，再陪我一会。”我说。

我社恐，我热爱孤独，但她一向被我划为不分你我的知己。和她坐在一起，像独自一人，但身边是热的。我喜欢温暖。

我从小身体不算好，体寒，易生病，我都讨厌。

几年前得了一次重感冒，发低烧。午餐吃不下东西，我妈说我“又开始挑三拣四”。

我一边哭，一边塞，白米都是酸的。真的，好酸好酸。

回到自己卧室时，冥冥之中内锁了门，很奇迹地有先见之明。过了两三个小时，爸妈在外面疯狂敲门，开始骂我，说我装什么病，大夏天，又不让我睡觉开空调怎么会病。

我知道他们那时因为大人的事烦恼着，所以就不打扰他们啦，啧。

我缩进空调被，昏昏沉沉睡去。醒来是晚上八点，自己摸了摸额头，不烫了。

门外也不吵了。我开门，去找药，看着说明书剪开袋子，又喝了一碗热水。彻底清醒后想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找A。

我不知道爸妈是怎么答应的，可能是愧疚。那天晚上，我和A一起躺在我床上，一夜无眠，聊了一整夜。

是什么时候认识A的呀？我想，好像是幼儿园入学第一天，谁也不和刚剪平了头的我玩耍，打扮得漂漂亮亮，像小公主一样的A来找了我。

除了A，我没有完整的满腔的爱。我读了太多热烈，也写了太多幼稚，我要很多很多的爱。

我埋进她肩窝，像靠枕一样柔软，闷闷道：“我最爱你，你要一直陪着我。”

她摸我背脊。只有她这么做，我才不会下意识躲开。

“诺，你什么强盗逻辑。”她嗔怪。

“不过，你是我，我是你。你最爱我，我就最爱你。”

“生日快乐，Y。”